Monday, March 02, 2015

致香港:Stay Weird, Stay Different.


上周一早上舉行的奧斯卡頒獎禮,據說是萬眾期待的全球盛事。但老實說,基於兩個原因,事前我一直沒打算看。

舞台上的人性

一、它「全球」——眾所周知,我是流行文化的發燒友,但發熱的範圍,長期限於香港境內(最遠達至南丫島)。多年來我關心荷李活道的冬青大樹,多於荷里活區的明星光影;本地牛雜的味道,往往比牛肉漢堡的美味,更令我心動。

二、它「盛大」——經驗所見,頒獎典禮永遠是大明星與真超人的遊戲,俊男美女個個穿上華衣美服,或白金,或藍黑,走到台上,接過耀眼獎座,演說漂亮謝辭(例如「多謝樂小姐、Paco」),就大功告成。舞台之上,盡是精心編寫的金句,卻鮮見有血有肉的人性。

當日早上,盯着(在面書上)即場轉播的頒獎典禮,瞥見朋友們蜂擁而上,人人朝着熒幕肉緊大叫「好感動」、「真是好感動」。終於按捺不住,即晚翻看明珠台重播,結果感覺有如被摑了許多巴掌。我知錯了——奧斯卡頒獎禮,不是一句「全城盛事」就能概括描述,因為它的台上台下,除了明星光影、牛肉漢堡和華衣美服,還有很多很多的,有心人。

因為有心,所以Boyhood女配角Patricia Arquette奪獎同時,不忘在台上對向來缺乏人性的美國社會和電影工業,作為呼籲﹕女人也是人類一分子,理應獲得公平待遇;因為有心,於是饒舌歌手Common一邊高唱馬丁路德金的民權之路,一邊向看似凋零的香港民主運動致以敬意;因為有心,編劇Graham Moore在電影細說Alan Turing的故事以外,還向全世界分享絕少在舞台出現的寶物——人性,以及發人深省的金句——Stay Weird, Stay Different.

坦白說,在這種級數的全球盛事上,踏上舞台的每一個人,都渴望能煉出流傳後世的足金金句。這次Stay Weird, Stay Different得以脫穎而出,成為全球焦點,除了因為它情感真摯、有血有肉(甚至血肉模糊),還因為它能夠為遠在香港、事不關己的我們,帶來啟示。

這星期活在香港,編劇金句,餘音裊裊,處處迴盪。

啟示一﹕藝人

Graham Moore的台上感言,換來台下群星一致歡呼、鼓掌、喝彩。這不難理解,娛樂圈向來是個人獸共處的大染缸,台前幕後的大明星、微生物,人人看似性格奇特,奇峰凸出,但實質卻要飽受世人白眼,是大鳴大放,還是鋸去稜角?向來是耀眼星光中的暗角黑影。

如果同一番話,放在香港,究竟又會換來什麼反應?恐怕完全不是那回事——香港的藝人,每天起牀,當然要面對同樣的兩難、同樣的掙扎。然而在市場、老闆的巨大壓力下,大部分藝人早已放棄奇峰,甘於平庸,學習一樣的唱腔,踏足一樣的道路,變身一樣的明星。今天回想,香港還有多少明星,特立獨行,堅持weird,甘於different,最後被大眾認同。數來數去,可能只有周潤發一個。

這個星期,我第一百次跟發哥(於朋友的面書上)碰面。這次有幸捕捉發哥的,是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朋友。看她和他的合照,我既羨慕又好奇﹕一個廿歲出頭的少女為何會對發哥着迷?香港人向來視周潤發為大眾子侄,但這份感情,大部分源於多年前大家對這香港傳奇的認識——出身南丫島,出身基層,住過旺角,讀過飛仔學校,中三輟學後,做過服務員、Sales、的士佬,最後走入電視城,成為天王巨星……但這些歷史,廿歲少女明顯一概不知,為何還要合照?為何發哥仍是全港街上體積最龐大的一顆明星?

只因全港的街上,只有他一顆星。香港藝人自命清高,出入神秘,乘地鐵甚至要自拍留念,否則便是有失身分。偏偏周潤發多年來不信這套,堅持在九龍城街市和港九行山徑上以真面目示人,是古怪(就香港明星的標準而言),又是親民。翻開他近日的訪問,更發現這顆明星,行徑怪異(用Nokia電話),習慣怪異(十點上牀,六點起身),興趣怪異(說自己只有兩股,所以不炒股)。但正因他異於「凡星」,香港人今天對「發哥」才情有獨鍾。

啟示二﹕高官

另一個大眾受落的名人,名叫「財爺」。

星期三,財政司司長曾俊華發表新一份財政預算案,當中多見小修小補,少有治港藍圖,真正有亮點的舉措儼如鳳毛麟角。但這份預算案出爐後,坊間反應卻出奇地好,評分更為五年新高。箇中原因,可能跟實際的派糖毫無關係,反而是出於對財爺的觀感。

老實說,作為(為交稅牙痛的)香港市民,我對預算案和曾俊華,都沒有好感。但這幾天,翻揭報紙,緊貼面書,我卻在財爺身上,發現一件近年在政府高官身上完全失傳的物件——人性。譬如說,他(的團隊)會自認「大鄉里」,學讀面書,勤練劍法;預算案中,他既跟從官方口徑,批評佔領運動,又不忘在結語部分認同年輕人對「心中富有」的追求,直言「我們需要回應」;記者會後,他會做好公關,舉起神棍,跟記者(而非地區「青年」)合照……如此人性,香港人許久沒見識過。

先撇開這份「人性」當中夾有多少陰謀雜質,背後藏着什麼公關伎倆,香港人的觀感又有多少出於一廂情願式的美麗誤會,但不能否認的是,財爺這一連串異於近年高官作風的舉動,頗為有效地俘虜香港人的心——起碼許多人因此醒悟,香港的官,至少應當如此。在這個講求統一口徑、集體意志、相同路線的梁振英高官班子中,這一點difference,縱然無關痛癢,也算是難能可貴(及悲哀)。

啟示三﹕香港

奧斯卡頒獎禮結束後,有心人再次痛心疾首地宣布﹕如果香港的金像獎也像如此,就好啦!

兩日後的財政預算案上,曾俊華響應呼籲,揚言受美國電影Chef啟發,提出引入美食車,矢志令香港貼近紐約,追趕倫敦,進入全球。結果引來「只許州官美食車,不准民間小販檔」的質疑。財爺捋着鬍子,急忙回應﹕「Food truck都可以賣魚蛋。」

作為地道魚蛋的發燒友,對於財爺這番話,我有感覺。這些年來,我走遍港九新界,發現魚蛋的體積逐漸由乒乓球變成波子,價錢卻由五蚊七粒,變成十蚊五粒。那麼價值五十萬元一部,即將「盛大」推出的美食車上,會不會出現又大又圓又好吃的魚蛋?大家心知肚明。多年以來,香港地的寶物,無論魚蛋、牛雜,還是藝人、明星,之所以是寶,通常因為它粗中帶幼,而不是它有多「盛大」的來頭和口號。

更重要是,究竟香港是否還要繼續盲目地朝着「全球」的標杆直跑?在邁向國際(又或大陸)的洪流之下,香港地是否可以容讓更多的有心人(無論是小販、藝人,抑或高官、學者),堅持怪雞,落力七彩(不是白金,不是藍黑),做好自己和香港的本分?

今天香港真正需要的,不是「一帶一路」或是「賣魚蛋的food truck」,而是Graham Moore的一句﹕

Stay Weird, Stay Different.


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030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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