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April 21, 2013

悼新聲 覓巨星

Photo by Louis Tai

4 月16 日晚,素來冷血的我,心情起伏,一如空中飛人。那一夜,看完鄧紫棋(G.E.M.) 的紅館演唱會, 起程回家,路上發現自己心在跳,氣在喘,閉上眼有閃光殘影。我知道這種情緒,叫興奮。三小時後,新晉歌手陳僖儀遇上車禍,意外離世。傳媒報道說,陳出道兩年,心願是踏足紅館台板,可惜宿願未圓,已然早夭。之後整天,我的心情如繫鉛塊,異常沉重。

我和陳僖儀素未謀面,她的歌曲我只聽過幾遍,更談不上是她的歌迷。然而聽見消息,我確實傷感。傷感,可能因為她和我年紀相約,份屬同代。這幾天重溫其生前訪問,我發現陳僖儀的成長和入行過程,平凡一如身邊朋友的經歷——出身小康家庭,自小學習唱歌;就讀名校, 誤打誤撞參與校內「singcon」,開始因表演而滿足;高中參加公開比賽,獲評判賞識,得以錄demo、唱商場騷;大學讀語文傳意,畢業後打算找份PR 工作,像許多同代人一樣,一邊努力掙錢符合社會期望,一邊工餘發夢繼續唱歌。結果她畢業前獲唱片公司賞識,第一份工,就是歌手。陳僖儀的成長故事、出道經過在這年代堪稱典型,我感覺熟悉。

出道經歷恍如身邊友人

「慶幸上天給我機會達成夢想。」陳僖儀出道時說自己自小夢想成為歌手,卻害怕同儕取笑,不敢宣之於口。在陳成長、入行的年代,香港流行文化的地位逐漸低落,音樂工業更處谷底。陳僖儀離世以後,許多朋友說,從未聽過這個歌手,更遑論聽過她的歌;網民留言慨嘆「原來香港都有唱得好的新人」。對喜歡唱歌、志在紅館的人來說,生於這個年代,是有點不幸。

這是一個音樂工業萎縮、市場分散、巨星凋零的年代。從前暢銷唱片動輒賣幾十萬張,現在的賣出五位數字,iTunes登上十大,已開香檳。少人(畀錢)聽歌,於是唱片公司收入減少,音樂工業頹靡,老闆們投資謹慎,於是發掘新人的意欲無復以往。陳僖儀入行,既有賴擅長「聽到錢聲」的黃柏高大力扶持,又因她多年行走商場,有實戰經驗,有質素保證。樂壇既走下坡,又適逢媒體、市場分裂擴散——陳僖儀的代表作《忘川》在YouTube 錄得200 萬點擊率,但離世以後大眾仍然坦言「唔知佢係歌手」。媒體分散,令歌手要大紅大紫,比以往艱難。於是許多人埋怨,這個年頭的香港,已經沒有巨星;昔日我們有哥哥、梅姐、家駒,此刻樂壇,星光黯淡,算得上是megapop icon 的,只有陳奕迅與容祖兒。

最近幾年,許多人說,香港樂壇一代不如一代,新人技巧不濟,歌聲刺耳。更多人說,香港樂壇風光不再,難以再生產巨星。這些說法,我曾經深信,但經過四月十六日晚,我開始猶豫。

出乎意料的演唱會

入場看G.E.M.的演唱會,純屬意外。出道四年有多,但在依賴媒體報道理解事實的大眾心目中,她不過由幾組詞語組成:十七歲出道、金魚嘴、小巨肺、林宥嘉、商台、甄妮、無禮貌……我以為,G.E.M.是有才華但更有氣焰的(又一個)年輕歌手。

不過她似乎有點特別。在流行樂壇停滯不前的這個年頭,她先獲得全年最高銷量本地女歌手獎,後又在紅館連開五場; facebook 專頁有40 萬個Likes,YouTube channel 錄得逾6500 萬的收看人次。我熱中流行文化,又迷信數字,G.E.M.賣碟多,聽眾多,似乎「有啲料到」。所以,我狠下心腸,購票入場。

對於G.E.M.的演唱會,娛記角度照舊是「林宥嘉秘密捧場」;當晚我看不見林的蹤影,卻有三點感想:勁、勁、勁。回到家中,安頓下來,我除了發現自己的口一直忘記合上,還記起在舞台上發現的三件東西:

一、技藝

入場前,我揭過八卦雜誌,讀過醫學報告,得知G.E.M.肺部特大,骨格精奇,是(又一個)歌唱奇才。然而萬語千言,始終不及親身感受。台上少女,聲底好,中氣足,演唱首本名曲《A.I.N.Y.》陰森怨懟,翻唱《你把我灌醉》氣勢磅礴(我慶幸沒帶玻璃杯入場),非凡唱功,近年罕見,更令人想起八十年代的歌手。不單唱歌了得,G.E.M.還親身上陣,彈電結他,獨奏鋼琴,甚至隨drum set 在舞台後端冉冉升起,搖頭晃腦,落力打鼓。這番技藝,教我尖叫。

二、感染力

我以為,G.E.M.年紀輕輕,捧場歌迷肯定入世未深。結果入場觀眾有樣子稚嫩的(很多坐在前排),有三十歲左右的,更有一家大小,甚至白髮老翁。這演唱會,原來是大眾娛樂。坐我旁邊的兩位婦人,不熟悉G.E.M.的歌曲,開場時左顧右盼,不發一言;坐我腳下的西裝友,陪女友入場,開場不久仍在玩Puzzle & Dragons。結果演唱會進行到一半,我聽見婦人頻頻低頭讚歎「咁勁都有嘅」,看見西裝友的電話變成熒光棒,在空中晃動。這場演出能夠活化石像,感染觀眾,不單因為歌者出眾, 還因錄像華麗(Made inUK)、舞蹈員出色(甚至懸在半空),氣氛搭救。

三、個性

眾所周知,G.E.M.年資淺,有性格,於是得罪商台,惹怒甄妮。當晚在台上,她繼續學幾年前的容祖兒表演失言:說坐後排的觀眾不太熟悉自己(窮困歌迷因而心裏淌淚);又諷刺甄妮, 「佢有覆唔嚟, 總好過石沉大海」。香港人教導子侄要聽話,但追捧偶像卻一直反其道而行:梅豔芳芳華絕代,因為她是妖女;陳奕迅開展黃金時代,因為他愛搞事,常玩嘢。台上這個女孩,性格突出,無視常規,有真實個性。她說話稚嫩,但每次唱歌卻自信滿溢,眼神凌厲,五米範圍有氣場。那股氣勢,叫巨星魅力。

她會成為巨星嗎?

兩年前,馬傑偉、吳俊雄與鄧鍵一在《明報》研究「香港新聲」,指出香港普及文化正步入部落時代——以往地位崇高的巨星,在新的媒介版圖下,開始褪色;新代言人以衛星形態出現,散落不同社群,運用大小媒體,各自牽引觀眾。自此,我以為研究香港流行,首要擁抱肯說故事的RubberBand、勾結文青的My Little Airport;我以為下一波香港流行文化,巨星如陳奕迅,注定缺席。G.E.M.有技藝,有個性,能感染大眾,隱然流露巨星特質。於是那夜,我禁不住胡思亂想:眼前這個女孩,會否成為領銜香港流行文化的下一顆巨星?從她身上,我發現因着媒體結構改變,群眾口味流動,下一浪流行文化巨星,與我們傳頌的昔日傳奇相比,至少有兩大轉變,不可不察。

最大分別,在全球化。梅豔芳十年前離開,當時學者分析,港人傷感,除了因為她唱歌好聽,表演好看,更因為她的音樂歷程,與香港故事緊扣相連。廿多年後,普及文化經歷全球化的大鴻流,G.E.M.的音樂,當然沒有例外——她整晚掛在口邊的拍檔、音樂總監LupoGroinig,是格林美獎得主;演唱會前,G.E.M.明言自己參考對象,是Rihanna與Madonna…… 當晚, 聽着夾雜粵、國、英語的歌曲,看着豐富的視覺表演,我以為自己身在亞洲博覽館。G.E.M.的歌曲,節奏強勁,歌詞顯淺,聽眾對象絕不限於本土。此時此刻,有能力出產一首風靡全球的歌曲(如《江南Style》)的香港歌手,不是陳奕迅,而是G.E.M.。

G.E.M.無意訴說香港故事。她更關心的,是自己的音樂表演能否有日達到國際級數。這種放眼國際,忽略本土的取態,又與新一代觀眾的口味互相牽扯——我問過不少中學生鍾情什麼歌手,他們的答案不限本土,只強調「要好聽」,歌手來自英美日韓台,他們都無所謂。未來的香港觀眾,放眼世界,主動搜尋所好;下一顆巨星,很可能不再以本土主導,反之定位國際,就像韓國的PSY。

「巨星」定位的轉變

過去十年,容祖兒成為天后,全因她的音樂夠大路、易上口,於是全體港人錯愛時會唱「喜歡你讓我下沉」,分手時會感嘆「怎知一拍便會散」。然而在G.E.M.的音樂裏,我們看不見這些元素——她的歌,音域廣、中英夾雜,普羅大眾難以在漆黑K 房跟着唱;歌詞內容過於普世,大眾少有共鳴(起碼不覺度身訂做,難以一聽就喊)。這個年頭,普羅大眾,尤其是年輕一代,對於流行文化的期望, 明顯有變: 他們崇拜G-Dragon、Lady Gaga、Justin Bieber,絕不因為這些文化標誌訴說故事,帶來共鳴;反而因為音樂夠勁,歌聲好聽。在下一波流行文化的版圖,巨星會堅守崗位,做好娛樂大眾的角色;至於講平民瑣事、失戀心情的任務,則落入散佈不同社群的「文化衛星」身上。

巨星不是自然現象。它的誕生,既仗天時,更有賴媒體、工業與群眾交叉互動,攜手製造,是以G.E.M.最終會否成為新式巨星,現在還有許多未知數。不過可以肯定的是,就算成為港式傳奇,她也不會是梅豔芳,更不會是容祖兒。巨星不一定講本土,說心事;新聲不一定污染耳朵,荼毒百姓……要了解下一浪的香港流行文化,我們宜作心理準備,拋開過往,擱下執著,拆去濾鏡;既要仰望巨星,又要解構衛星,抓緊彗星。

今夜星空,依然燦爛。


刊於2013-04-20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
***


這是果欄第二十六檔,也就是說,這個欄目開張已有半年,值得一記。

過去半年來,我試過在不同場合跟人提起自己每星期都會在《明報》寫一篇。當被問到「寫關於什麼?」我通常會答,嗯,主要是流行文化。然後抬頭,我會看見別人眼中出現三個詞語:「八卦」、「無用」、「(純粹)娛樂」。而其實我難以用言語解釋「寫流行文化」究竟確實是什麼一回事。

而半年紀念的這一篇,我非常喜歡。它生產時間長(是平常的三倍)、份量大(史上最長,>3000字),(扮)有substance,更重要是,它是我心目中一直想做的「流行文化評論」。

如果你想知道我這半年來在寫什麼,如果你想知流行文化有乜好寫,如果你認定香港流行文化已死、樂壇爛透、巨星不會再出現……我誠意邀請你讀讀這一篇。

謝謝各位半年來的支持、指教、忍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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