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June 01, 2012

若你喜歡怪物 — 《博物誌》

《博物誌》

作者:董啟章
出版:聯經(台北)



一直懷疑,董啟章有嚴重的戀物癖。

這可不是無的放矢。翻開董啟章最早期的作品,就已能窺見「物」對於其小說寫作之重要。 1997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《名字的玫瑰》收錄了董氏的處女作《西西利亞》,故事裡的主角迷戀著一位名為西西利亞的女子,還每天給她寫信,憑信寄意。看似俗套單調的故事,卻那西西利亞的真正身份而顯來截然不同:她是店鋪櫥窗內的一個塑料模特兒。有人說過,一個作家的風格,通常會於其處女作表露無遺,因為其往後的寫作,通常都會以首作為雛形、基調,即使方向有變,也不過是從首作變奏,或增添元素,或刪去枝節。

若從此理論來看,董啟章的戀物情意結確實奠定了其寫作路向,由《西西利亞》及顧名思義的《皮箱女孩》,到以「物件」的角度來審視人身,藉此擴闊女性主義書寫想像的《雙身》、《安卓珍尼》,再到在近年《天工開物》裡企圖以收音機、電話、車床等物件的發展史,勾勒家族三代人的歷史……董啟章的創作,基本上無法割開與「物」的關係。

《博物誌》的存在,正正在董氏的「物件書寫」中扮演重要地位。此書的篇章原刊於上世紀末的報章欄目,從未結集出版,這次成書,讓讀者得以一窺董氏於「物件書寫」中一個承先啟後的階段。於時間軸在線,《博物誌》上承董氏初期小說對物件的偏執與狂戀,下啟了《天工開物.栩栩如真》以至「時間繁史.啞瓷之光」複雜詭桀的可能世界,尤其是那種對人物的獨特模塑,比如是在後來小說中出現,耳朵裡有真空管的龍金玉、以機械鐘為心臟的維真尼亞、有一頭天使面頭髮的栩栩,都從《博物誌》的短篇裡找到基本雛形。

如果要以一詞來概括歸納《博物誌》的意念,那詞明顯會是「人物」。在董啟章筆下,人物往往是「人和物的結合,又或者物在人中、人在物裡,人和物互為表表裡、互即互入」,也就是故事裡的人,不單擁有人性,更天然地被注入「物性」。在「人物合體」的想像模式下,人不再純粹的扮演主體的角色,而物,也不僅是單純的客體而已,兩者湊合,除能在單純的人類和物質世界中開闢廣闊的「可能世界」外,亦為每一短篇增添了寓言況味與意義。

即便以「人物合一」的模式書寫,董啟章還是能從中導引出不同可能。《博物誌》「單元組合式小說」(董啟章語)的形式寫成,全書分為「異地」、「異人」、「異物」、「異事」及「私事」五章,裡面的文章獨立成篇,全關乎物件。其中「異人」與「異物」的篇章,驟眼看來都是以物件切入的故事,但實質卻存在互相呼應的關係,值得仔細比對。 「異人」篇章裡的故事主角都是人,但他們跟物,無論是植物、動物,抑或是死物,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——或擁有特殊的「物性」:女生跟男友分道揚鑣後每天脫皮猶如白千層,以及永遠坐在班房窗前像冬青般迎接明媚陽光的女學生;或能與生物或死物邂逅以至溝通:男生在街巷遇上以蝎子為辮的神秘女生;老頭在公園長椅上與無異於常人的南猿分享食物。宛如科幻或惊栗小說的場面,其實都是外裹陌生包裝紙,內盛人文意義的寓言,甚至預言。 「異人」篇章意圖營造的,是人與物和諧共存的可能世界。人不再是能名主宰一切物件(以及生物)的主體,反而必須與「物」同在。在這可能世界裡,這些「物」既是以最自然的姿態存在(甚至無異於每位路人),又扮演了世界的異質角色,打擾了人類原有的生活秩序,同時揭露了人類潛在的物性——《羊與虎》裡那頭「尋找命中註定要把自吃掉的老虎」的羊,顯出的真實性情,屬人還是屬物,似乎也明顯不過。

至於「異物」篇章,則是幣的另外一面:為看來毫無性格可言的物件注入人性,於是我們會認識到思念妻子的煙斗嘴先生、儲存著父母之間所有私密情話的磁盤嬰兒、像快樂王子般默默把身上所有摘下來送人的粟米先生,以及世上最匹配的相架夫妻。每一個故事,雖然都像是那些哄騙小孩的典型童話,但實質卻反映了董氏對物件的敏銳觀察,以及無邊無際的張狂想像。出眾的觀察與想像,並非與生俱來,而是出於對物的關懷,有如對人的那種疼愛與偏執。因此我們可以推斷,董啟章的所謂戀物癖,不過源於他對於一切物件的銳利觀察和聯想。無論是家族車房裡的車床、收音機,抑或是與他沒甚關係的女生體育褲、地圖、髮夾,董啟章都可從中窺見另一個世界,一個常人無法觸碰理解的世界。 「怪物通常被認為是異常的,但怪物之怪又是那麼的順理成章」,董啟章的後記破解了怪物的迷思。

若你喜歡怪物,其實它很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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