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September 08, 2014

幾代人的民主



周四黃昏,民主女神像前,我捲起衫袖,翹起雙手,旁聽中大學生會發起的罷課論壇。環顧四周,盡是鮮色的拖鞋、搶眼的短褲,以及奪目的青春。我身穿恤衫,腳踏布鞋,混在其中,明顯格格不入。

五時四十分,論壇開始,穿皮鞋西褲的蔡子強神色凝重,率先開口。身為上一代的中大學生會會長,他首先談起三十年前的自己和「民主回歸派」怎樣「很傻很天真」,錯信中央承諾,以為「民主和民族兩者可以相輔相成」。他向眼前的下一代自認「於心有愧」,表明同代人需要急切反省。聽畢,我雙唇微震,心情翻滾,幾組詞語懸浮腦海:上一代、同一代、下一代、民主。

我從來不是世代論的擁躉。但這一次,我想破例由自己出發,談一點世代。



我出生於八十年代,和許多同代人一樣,近月最常參與的假日活動,名叫「去飲」。也難怪,這代人臨近(或已過)三十,許多都自動走上人生的高速公路,結婚的結婚,供樓的供樓,升職的升職,進修的進修。踏入這個年紀,我們開始遵照遊戲規則,攀爬社會階梯,更開始渴望自己的人生裏頭,有多幾件可以實質抓住的東西,例如磚頭、證書;少一點難以量化的虛浮概念,例如「爭取民主」。

請別誤會,這一代人依然肉緊民主。我們受○三七一啟蒙,後又為天星、皇后、菜園,流過不少汗水。幾年過去,這代人離開校園,進入社會,告別拖鞋,換上皮鞋。作為曾經被放大審視的「八十後」,我們望見「民主」兩個大字,雙眼依舊發光;每晚上網,我們繼續痛罵政府,鞭撻建制,大鳴大放。但談到現實生活裏的抗爭,我們開始舉起算盤,踟躕不前。也許改變的熱情仍在,但抗爭的成本卻愈來愈大,甚至開始大得我們難以承受。

我這代人習慣遊行,從不介意付出寶貴的公眾假期,步上街頭,追求民主。但當這種表達異議的方式逐漸失效,我們也就猶豫——是不是要再委身一點、激烈一點?但激烈委身的代價,我又付得起嗎?過去幾個月,我聽過十分有心的同代人說,「每天都在問自己願意走多前、投入多少精力和時間,是否怕被捕」;更聽過許多同樣有心的朋友說,「我支持佔中,但真的參與不了。」這代人不是沒想過盤坐公路,爭取民主,但面對走上了高速公路的人生軌迹,我們逐漸不知所措。

人大落閘,群魔亂舞,這一代人其實不太憤怒(至少與上一代相比),甚至有點故作漠然——不是不着緊,而是大家心底根本沒抱有太多的幻想,也不曾真正相信中央會賜予民主。也許是過往的經驗影響,我們始終堅信民眾的力量有能力改變社會,正如大家仍然反覆提及的反廿三條、反國教運動。只不過我們中間有許多人,也寧願將改變社會的棒子,交付穿拖鞋的下一代——哪管我們或許從未握緊那根棒。這代人最近怕看新聞,有時更喜歡看《香港人漂流記》,讓自己入睡前暗自猜想﹕其實趁年輕移民台灣,可不可行?

 太多人在尋求退路

這個星期,我第一萬零一次聽見有心人慨嘆「香港已死」、「這是民主最黑暗的一天」。在這一天,我倒想問同代人,也問問自己,如果不願漂流,如果仍要爭取光明,除了交棒,我們這一代究竟還願意付出什麼?

許多人喜歡用「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」來為自己開脫。九月一日的開學禮上,中大學生會會長張秀賢發言,表明「我們避無可避亦退無可退」,鼓勵同窗毅然面對時代的挑戰。 無退路,可能因為時代挑戰,更可能因為太多人在尋求退路。

過去幾天,民主風雨飄搖,幾乎石沉大海。走在最前,甚至嘗試出海打撈的,再次是香港最年輕的一代。他們生於九十年代,與彭定康素未謀面,對回歸前的香港沒有絲毫印象。他們知道○三七一是香港社會重要里程碑,但同樣曉得這塊石板跟自己沒太大關係,因為他們中間,更多人都是因為「反國教」而關心政治(或被政治關心)。

這一代人沒有「民主回歸」的包袱,也沒有「和理非非」的偏執。為了民主(當然他們當中有許多未必真的單純為了「民主」),他們既在網上大呼小叫,也逐漸活躍街頭,成為抗爭的中堅分子——七月二日預演佔中,被捕的511人當中,不少都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。可以預期的是,未來這段「長期民主抗爭」當中,他們的角色會愈來愈吃重。罷課是第一步,不過他們似乎也不打算為之後鋪排退路。

 大人有做好本分嗎?

周四黃昏,我在民主女神像前為學生們的拖鞋、短褲和青春感動,但同時也禁不住在想——為何年輕人永遠都是爭取民主的先頭部隊?因為「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」?因為他們才有時間、夠天真,可以扮演《國王的新衣》裏那懵懂小孩的角色?還是因為大人們都未曾做好本分,一邊抗拒交棒,一邊推卸責任?

這幾天,佔中策略引起爭議。為此,我翻揭戴耀廷去年的訪問,嘗試重溯運動的起點,然後發現這場運動最錯的,不是教授口中的「嚇不死中央」,也不是網民愛講的「只講不做」,而是——中年人的付出太少,年輕人的參與太多——明顯有違初衷。這不是佔中三子的問題,而是如蔡子強所說,乃需要一整代人急切反思的問題。

這個星期,有一代人明顯在哀鳴。人大一錘定音以後,方志恆感慨(「這是一個時代的終結」),戴耀廷擊鼓(「香港民主進程及一國兩制最黑暗一天」),蔡子強悲嘆(「這也是民主回歸派落幕的時候」);湯家驊在鏡頭前痛哭流涕,然後撰文說自己「萬念俱灰」、「心灰意冷」,過去十年從政的努力,就此付諸東流。

這種心情,我同情、理解,但同樣有保留。上一代人為了香港民主,既有心,也做過許多好事,這是《前途解密三十後》雖然遺漏但也推不翻的客觀事實。不過問題是,現在回想,這些好事,當中有許多原來都是「好心做壞事」,一代人的理想,一代人的赤子之心,被利用了,被暪騙了。

 重拾勇氣 反思自己願付出什麼

現在肯定不是冷嘲熱諷、追究責任的時候。然而,在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,前浪除了被推走(當然,實情是更多不願被推走)、悲鳴、落幕,甚至學效周永恆,自認人渣,激動道歉,究竟還可以做什麼?是繼續高舉「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」?還是拒絕推諉,在關鍵時候脫下皮鞋,把餘下人生奉獻馬路?我不屬於那一代,無法代答,更不想質疑。我只想上一代人在沮喪的同時,也不忘拾回思考的勇氣﹕「我願意走多前、投入多少精力和時間?是否怕被捕?」

已經上位的上一代人,是時候為下一代做點好事。去年明志的佔中十死士,本來有這樣的意思,可是中央機器一發動,十個佔中的中年——特別是從商的三個——有人疾呼「我恐懼」,有人的專欄被裁,有人被突然轉軚。上一代人是當下社會的主流,他們肩上膝下滿是包袱,要守要鬥,比起之後那幾代人,肯定更艱巨、更險峻。只是,大家願意看見高牆之下,只有短褲和拖鞋嗎?

期待幾代香港人翻滾心情,反思歷史,叩問同代。然後一同捲起衫袖,踏上征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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