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August 01, 2013

香港,還剪剩多少?

剪刀就在頭頂,你的,我的,香港的。

七一當晚,我跟許多同路人一樣,拖著濕漉漉的身軀,由中環回家。甫抵家門,立即飛身亮著錄影機,翻看當日下午在啟德舉行的「維穩巨星匯」。動作誇張,因為作為RubberBand忠實歌迷,我渴望知道,事前聲言要在舞台上表達訴求的樂隊組合,最後究竟如何用音樂作盾,堅守自身信念?又怎樣以言語為矛,討伐巨蛋,反撃高牆?

看完錄影,我發現事與願違——對於(電視台呈現的)RubberBand,我不再熟悉;事先張揚的異見聲音不知所蹤,歌與歌之間,沒有火花、熱血和躁動,只有暴雨、死氣與(無線主持的)噪音。關掉電視後,我沮喪,迷惘,徹夜難眠。直至翌日讀到RubberBand在網上刊登的演出歌單、完整語錄,我才訝然發現,錄影片段之所以教人無語,令人陌生,全因RubberBand的「真聲」,在電視台恣意介入、大刀一剪之下,變成支離破碎、幾無意義的雜音。事後回想電視台手中那把鋒利而冰冷的剪刀,我氣憤、頭痛、心寒。

對此,香港人理應習以為常。這些年來,我們其實見識過不同種類的剪刀,或明或暗,在流行文化、公共空間,輪流露面,執行任務。這些剪刀,通常由兩片刀鋒交叉合成。第一片,叫「道德」——大眾媒體要老少咸宜,確保節目乾淨,於是床上戲份應刪減,粗言穢語要「嘟」走;書展會場人流眾多,有老有嫩,於是高談性愛、議論身體的文化雜誌被拒門外,滯留書店……為了維護正統,避免社會增煩添亂,「道德」剪刀,時常出動。

刀的另一面,名叫「市場」。多年以來,港人信奉資本主義,最擁戴的媒體、最沉迷的商場,通通市場主導,商業掛帥,利益至上。是以電視台總以收視為由,為市場著想,揮舞剪刀,或腰斬節目,或刪去枝節。巨蛋音樂節後,無線高層被質問何以刪去RubberBand言論,就繼續沿用市場思維解釋:「我們要控制節目在兩個半小時內完成。觀眾們想聽音樂,整個節目是音樂為主,所以我們也集中剪輯舞台演出。」商業機構重客戶、講利益,因此以「市場」為名,舉起剪刀。如此舉動,我有保留,但能理解。

然而近年,在道德和市場以外,另有刀刃,若隱若現——屯門市廣場邀請藝術家參與「我愛我家.城鄉生活」藝術展,展覽尚未正式開始,就因主辦方擅自剪走小克一幅寫有「強烈要求城鄉可以和諧合併!」的聾貓漫畫,而告腰斬;網民自發出版的碼頭工運紀錄,被大陸印刷廠拒絕承印,險告流產;港大歷史系教授John M. Carroll著作《香港簡史》,中文譯本被出版社大幅刪改,將「中國政府是『遠比殖民政府更專制的政府』」等敏感語句,徹底剪除。就算商場代表否認政治審查,解釋此舉純粹因為展品「有違展覽主題及原意」;儘管出版社砌詞推搪,辯稱該批「和諧版」新書實為樣板……你我亦已明瞭,這個年頭,「道德」、「市場」俱成幌子,一把把名為「政治」的剪刀,已經混入香港,於眉宇之間,肆意游走。

迫在眉睫,因為香港文化,向來少用剪刀和筲箕,多玩拼湊與越界;傳播媒介、學術出版,對我城而言,更是堅守言論和新聞自由防線的橋頭堡。作家陳慧說,自己素來低調,這次站出來參與「佔領中環」,全因「唔見咗我嘅香港」,而我更相信,香港之所以「唔見咗」,全因幕後黑手高舉筲箕,亂舞剪刀,將藝術家的創作、學者的文字、樂隊的聲音,甚至是港人珍視的自由、公義、法治,一點一滴地剪走,直至……這城,不再為你我熟悉。

面對壓城黑雲,港人往往心情矛盾,態度曖昧,偶爾吶喊「我愛我家」,為小城氣憤頭痛;更多時候以「我」為先,一邊懷念過去,一邊忘掉錯對,(佯作)樂觀做人,如常為拉麵肉緊,為肌肉上心,照舊看大騷,逛商場,擠書展,自行實踐「五十年不變」。然而,在回歸十六年,口沫四濺、謠言四起的刻下,你我或許更應相信,大變即將(甚或已經)降臨,只因——

剪刀就在頭頂,你的,我的,香港的。

香港,到底還剪剩多少?



刊於八月號《號外》OPINION欄目,感謝主編張鐵志先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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