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May 26, 2013

發你個夢



對於「夢」,香港人向來態度曖昧。

有些時候,港人鄙視鹹魚,抬頭發夢:9A狀元為圓兒時夢想,毅然放棄會計師樓高薪厚職,改行當巴士司機,結果登上報章頭條,萬人讚好;自稱「超級夢想主義者」的大學生參與澳洲「絕世筍工」招聘比賽,網民口耳相傳,吶喊打氣;中七生黃翠如與三五知己接受《鏗鏘集》訪問,講夢想,談未來,14 年後片段廣泛流傳,網民得知受訪者最終堅持理想,感動流涕……有時,香港通街都是周星馳與黎瑞恩。


腳踏實地夢想冷感

不過香港人工時長、壓力大、睡不穩,對於「發夢」,很多時候都很陌生。於是9A狀元被揶揄「根本就玩玩吓」、「遲早實做九巴高層」;於是「筍工」大學生的背景(會考8A、就讀普林斯頓大學)被認為是贏在起跑線上;於是我有當藝術家的朋友長年被親戚詢問「幾時正正經經搵份(政府)工」。一直以來,香港人重現實,輕幻想;堅持雙腳不可離地,做人要負責任,於是照鏡時,常看見一條活生生的鹹魚。有時為夢想尖叫疾呼,有時用「發你個夢」擊退無謂幻想……對「夢」意見分歧,是香港特色。

個人夢想,要講世代。戰後出生的那一代人,碰上經濟起飛,機會遍地。他們要養活父母,改善一家幾口的物質生活,於是不問因由,拚命工作,謹慎遵守遊戲規則,竭力攀爬社會階梯。他們年輕時偶爾會發夢,但夢想對他們來說,始終是無法在人前宣之於口的奢侈品。那一代人犧牲了自己的夢想,結果換來子女與下一代人的安逸生活。這種「再見理想」的取態,本應在下一代重演——呂大樂說,戰後嬰兒為人父母後,自覺地「為孩子供應各種在競賽場地上適用的『武器』」,於是強迫他們學巴松管,跳芭蕾舞,將子女的選擇限制至「參與哪個( 有用的) 興趣班」,結果這一代人繼續努力讀書,醉心考試,立志從商。香港人對個人夢想的冷感, 「得以」承傳。


文化薰陶追「個人夢」

但當9A 狀元與我們這代人離開學校,踏入社會以後,就開始不相信上述那一套。這些年來,我們被媒體及流行文化每天灌輸,追夢要趁早,做人要(真正的)快樂。我們發現,原來要實現夢想,不是沒有辦法,又碰巧遇上家庭負擔不算大(相較父母那輩而言),於是人人揚言在30 歲前開展working holiday,又或中途轉工,覓我理想。這一代人,重視個性,抗拒集體。(短期)做巴士司機、玩藝術、寫自傳、搞社企,都無所謂,最重要是「我自己」想點。對於「個人夢」,香港人的看法存在世代差異。

年長一輩聽「夢想」嘴藐,見「個人」皺眉, 不代表他們沒有夢。美國人將American Dream 寫進曲譜,掛在口邊。過去數十年間,香港人同樣集體發過不少夢。第一個夢,叫中國夢。上世紀四、五十年代,第一代人逃難來港,視香港為埠、自身為客,聽曲看戲,全部與內地有關,藉以排解故鄉之情。研究黃霑書房的吳俊雄說,對於廣為後世稱頌的《獅子山下》,霑叔個人其實無太大感覺;他更滿意的作品,名為《抉擇》,由林子祥主唱,歌詞首句就是「幾多往時夢,幾許心惆悵」。七十年代以前的香港人,沒有「家是香港」的概念,他們流離小城,卻實質眺望大地;奮鬥工作,建設門牆,為的是令香港「似那家鄉樣」,又「勝我舊家鄉」。香港人,曾經發過「中國夢」。

第二個夢,你我熟悉,名為「香港」。七十年代尾,社會政策成熟,普及文化抬頭,第二代人開始自覺大家「在獅子山下相遇上」,歡笑同步,悲哭同步,有責任為這個「家」做點事。結果大眾辛勤工作,半斤八両算是不錯,不然繼續低頭埋首,堅信有天熬出頭來。那個年頭,香港人個個頭腦發熱,手腳飛快;人人多看銀行紅簿,少理社會政事。如是者,集體發着「香港夢」的普羅百姓與社會攜手共對,邁步發展。這個「香港夢」色澤金黃,有聲有色,於是港人緬懷,高官愛講。數十年來,這兩個「集體夢」,並列拉扯,卻少有相干,直至八九六四。


中港夢交匯成六四夢

六四是兩個夢的交匯點。翻開舊報章,在當年的遊行隊伍中,《勇敢的中國人》與《我是中國人》的歌聲,以及「愛國無罪,民主萬歲」、「中國人不打中國人」等口號,不絕於耳。當時群眾情緒洶湧, 眼淚如泉,因為他們與天安門廣場上的學生,發着同一個中國夢。與此同時,香港人為六四激動,當中也夾雜過渡前對「香港夢」的憂戚與共——辛苦建立的家園會否在八年後被中國政府摧毀?香港持守的民主價值可否倒過來驅使中國改變,邁向公民社會?

那年六月,因為港人的兩個集體夢驅使,香港人在英皇道留下不少腳毛,和淚珠;往後的廿四年,因為六四夢,香港人在維園點過不少燭光,跟着李卓人與蔡耀昌的腔調喊過不少「平-反-八-九-民-運」的口號,從未間斷。

問題在於,如何傳承?六四屠城當年出生的,今年已經廿四歲。這幾年,六四晚會人數持續高企,論者歸因於年輕一輩響應號召,薪火相傳。這或許是事實,但我們更要留意,大部分年輕人不單未曾親身經歷六四,更從沒有發過上一代的兩種夢——他們多講個人,少理集體,放眼全體的愛國愛港論述,對他們並不適用;他們不懂唱《龍的傳人》,更不像父母長輩,對中國有種難離難捨的感情( 「為何要愛國?」);他們不再像上一代般受過渡的憂戚驅動,更沒有當年港人擔憂「唇亡齒寒」的迫切感。這幾年我和不少朋友盤坐維園,落力模仿蔡耀昌的哭腔,秉承華叔遺志發「六四夢」。我們心知此行有其必要,但離開維園,扔掉蠟燭,大家都不知道自己想點。


承傳六四靠多講多問

這一年,本土派猛烈抨擊支聯會的「愛國愛民」主題,並呼籲認同本土主義的香港人杯葛六四晚會,結果王丹痛心,李卓人無言。我聽見,在三分憂慮背後,倒有七分開懷。要將六四這個「陳年」夢想傳承下去,不單靠「元老」單向憶述當年,更有賴年輕人多聽多講多問——為何要愛國?不愛國,那為何要平反六四?悼念六四英魂為何要喊口號?選擇性跟支聯會喊,可不可以?為何要建設民主中國?如果中國要搞民主,應該參考哪個機制?這些問題,有的大逆不道,有的不過爾爾,但除了偏執堅持所有人用同一種方式、信仰看待六四,香港人(尤其上一代)是否應該另闢蹊徑,令六四精神得以承傳下去?

要將下一代對待六四的態度,由「發你個夢」過渡成「發我個夢」,這是一個不錯的討論契機。


刊於2013-05-26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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