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January 20, 2013

是HMV告別我們,還是我們離開HMV?

當HMV 宣布破產時,我正沉迷YouTube 重溫舊歌。聽見消息,心裏夾雜七分冷靜、三分惋惜。

十分感觸的,大有人在。藝人紛紛自首:郭富城自認「曾經係佢擁躉」;鄭裕玲在電台分享「以前好鍾意去逛,買親就係一疊」。接着文化人加入戰團:志淙憶起在店內擔任DJ 打碟的歲月;袁智聰直言「在大型唱片megastore 散步才是正經事」。為唱片店哀鳴,還有平民百姓:早兩天路經HMV 分店,方發現內裏接踵摩肩,人人蜂擁瞻仰遺容;我任教的初中學生,竟也慨嘆「以後唔知去邊度買碟好」。一家店舖尚未結業,已能令Do 姐與師奶一同尖叫;讓志淙與毒男一起哀慟……老實說,我有點意外。

「時移世易」

聽過各界迴響,有兩個詞語,反覆露面。第一個,名為「時移世易」。這四個字放諸香港社會,擲地有聲。HMV 破產,網上文章紛至沓來,有的感傷悼念,有的執迷剖屍。主流說法是「互聯網殺死HMV」——這一代人,尤其是年輕一輩,少聽唱片,多上YouTube;少付出真銀,多非法下載……唱片行業舉步維艱,大唱片店經營不善,自是順理成章。作為共犯,對於現象,我無異議,但畢竟信和商場仍然興旺,買實體唱片的年輕人,依舊絡繹於途,互聯網盛行,導致唱片衰亡、HMV 無法生存之說,似有漏洞。至於「年輕人漠視唱片」,我的學生也不敢苟同——他們仍然定期購買唱片,為的可不是「音質較佳」,而是「支持偶像」,甚至「有寫真揭」。年輕人與唱片,尚未水火不容。

「集體回憶」


第二個詞,名叫「集體回憶」。梁款說,集體會流動,回憶靠建構。我對冠冕堂皇的這四個大字,向有戒心。集體回憶之所以成為集體回憶,總有背後原因。當70 後袁智聰、80 後的我,甚至90 後的中學生,同時認定HMV 正是他們那代人的集體回憶,那我們必須要問:這個橫跨世代的回憶,如何構成?

集體回憶,源於共同經驗,HMV 提供的消費經驗,既劃時代,又獨一無二。反過來說,現在HMV 開始淡出視線,同樣因為其延伸的消費經驗,逐漸褪色,獨特不再。這幾天,人人回憶當年屹立在尖沙嘴漢口道的HMV 旗艦店——樓高四層,面積3 萬呎,遠超一般人對「唱片店」的想像。

HMV 之所以令我心動,教你尖叫,其一原因是「大」——走進店內,猶如置身在唱片架疊而成的迷宮,要流連整個下午,絕非難事。在香港,時間和空間都是奢侈品,而在最初邂逅的過程中,我們和HMV各自付出,一拍即合,似乎理所當然。可是後來經濟不景,租金暴漲,店舖生存,日漸艱難。對HMV 象徵的文化消費,內地旅客視若無睹,香港人勒緊褲頭。當小型唱片店在屋邨商場逐一蒸發,HMV 要生存,纖體轉型,事在必行。它的龐大身形,本是最大賣點,但形勢逆轉,又成負累。終於漢口道的玻璃堡壘,搖身一變,成為商場內的一個舖位;歷史悠久的中環分店先是結業,半年後回歸,卻由一樓搬上三樓,面積相應減少。在寬闊空間選購唱片的消費經驗,從此變質。

私人空間不再獨特

HMV 提供的空間,除了夠大,還很私人。未踏進HMV 之前,我從不知道,原來唱片,是可以試聽的。數以百計的試聽唱機,成為店內獨特的一道風景。以Paul duGay 為首的學者曾經解構Sony Walkman(隨身聽),他們認為,這項發明,顛覆一般人對空間的定義——Walkman 能夠於公共空間闢出一角流動的私人空間。HMV的試聽唱機亦然:顧客戴好headphone,挑選心愛唱片,選擇歌曲,扭大音量,那一刻,眼前行人,就暫時成為互不相干的存在,周蕾(Rey Chow)甚至形容,那是一種「對壓制的反叛」。只是後來,便攜式音樂裝置愈趨盛行,這種「私人—公共」空間的概念顛覆,早已不限於HMV。早幾天路經HMV 分店,發現試聽裝置乏人問津,塞着電話耳筒的行人,倒是不少。HMV 提供的私人空間,不再獨特。至於教文化學者津津樂道的「politics of theweak」,這一代人玩得更徹底:非法下載、網上試聽……要反擊資本社會,根本毋須倚賴HMV 的試聽唱機。

opinion leader 不再吃香

這一代人大概以為,HMV 就是賣唱片的,不過爾爾。對此,年紀稍長的肯定不會同意:店舖當眼位置是銷量排行榜,反映大眾口味;唱片上張貼由店員撰寫的心得,推介音樂;現場DJ 打碟介紹不同類型的音樂;以前顧客會向店員哼起旋律,藉以覓得心水唱片……這一切,都反映HMV 在普羅市民心目中,曾經不僅是一家零售店舖,而且還是唱片行業的opinion leader。1996 年的香港HMV 銷售數字顯示,當年最受歡迎的唱片類型是外語唱片(35%),其次才是粵語唱片(20%),更加說明事實:當年資訊不算流通,崇尚外國音樂的本地樂迷流連HMV,就是期望從店舖陳設及店員口中,得知有哪些好音樂,正在流行。

隨時間推移,HMV 的opinion leader 定位,日漸淡出。社會學家說,隨着資本社會發展,商店店員的特點也起了變化:從前店員不單熟悉貨品,甚至能扮演專家角色,解答疑問,推介喜好;後來時代不同,好員工的準則就變成準時、能與客人溝通。知識口味不再吃香,店員崗位亦易被取代。HMV 的店員更替,亦有如此傾向:不再奢求音樂專家,只要盡責、聽得懂英文,已經可以。當然,這個年頭,我們不再期望走進商舖後跟店員有所交流,更遑論需要店員推介音樂——網上資訊,俯拾皆是。挑選唱片之前,我們早已在網上試聽過不下百遍,即或不然,在店內左手提起唱片,右手用智能電話上網搜尋,亦無不可。至此,HMV 作為音樂專家的歷史角色,經已走到盡頭。

我爸愛說舊事。每當他提起當年Dodwell 百貨、紅A 膠桶如何風光,我總愛蓋棺定論:時移世易,這些icon 就變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。如果HMV 最後真的結業收場,以後的年輕人聽見這三個英文字母,反應大概無異於聽見歡樂天地、哈迪斯、八佰伴——時代更替,便成集體回憶。我希望下一代除了要知道HMV 不賣時裝亦非病毒,懂得歡樂天地不是色情架步,知曉哈迪斯不是港督,更要了解,這些店舖的衰落與滅亡,不是一句「時移世易」就可解釋。箇中原因,歸根究柢,反映生活,投射習慣。

HMV 在你我心裏,在消費社會,都有獨特位置。


刊於2013﹣01﹣20明報星期日生活.果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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